十
在警察大老黑的眼里,康泰路其实是一个村庄。
这位工作了三十多年的老户籍警,熟悉这里每家每户的情况。人们共同生活在
一块土地上,喝着同样的水,走着同一条路,与他老家青浦县胡家村的情况一样。
只是农民都做一样的工作,春耕秋收,联系就非常紧密。康泰路上的人们干不同的
工作,各人有各人的单位,仅此一点区别,彼此竟会如此陌生,老死不相往来。人
真是奇怪的动物!大老黑因此有些得意,只有他知道康泰路是一个村庄,只有他清
楚拆除了工作的障碍,这里的人们本质上与胡家村农民一样。
一幢幢洋房,一层层公寓,每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多年的户籍警工作使他掌握
了许多秘密。邻居间互相攻汗,都把对方的丑事拿到大老黑面前述说。有的人家婆
媳不和,夫妻吵架,闹得凶时竟会揭发出最见不得人的隐私。这些秘密组织起一张
网络,大老黑就是网络的总纲。所以站在他的角度,康泰路清晰地显露出一个村庄
的真面貌。
大老黑认为自己的工作很重要。人们的行为往往出格,这时他就要出头干预了。
年青时大老黑在胡家村当民兵连长,也做同样性质的工作:防火、防盗、捉盲流,
监视地、富、反、坏。右,他干得得心应手。不同的时代监控的对象不同,大老黑
一生遍阅人间喜剧。40弄6号有个叫王小毛的,印刷出版黄色书刊,河南新乡市公安
局要抓他,委托康泰路派出所协助监视。他跑了。往那里跑?大老黑守在这里,早
晚揪住他狐狸尾巴!8号一位老局长的女儿堕落为交际花,上海滩大老板无人不知绰
号“白茶花”的美人,个个垂涎三尺。这个尤物暂时不能碰,谁知道她的情人里有
没有高层人物?但是时机一到,大老黑就会叫她完蛋!最令人疑惑的是115号的神秘
聚会,一帮时髦而颓废的青年男女,每个星期五聚集那幢奶油色别墅里,自称“黑
色星期五”文学沙龙。大老黑怀疑他们搞集体淫乱之类的活动,或者吸毒,曾多次
突然袭击。但是他们向他朗颂鬼才听得懂的诗歌,拒绝回答他任何问题。115号的户
主是一位三十年代就出名的电影明星,你能拿她的孙子怎么样?那个坏小子在他同
伴吉他伴奏下向大老黑吟哦:“抹布向我爬来……太阳瞪圆血红的独眼……”逼得
大老黑一步步退出房门。
当然,花样是多了些,但是这块土地不会变,这些房子不会变,康泰路还是改
变不了村庄的本质。
大老黑五十二岁,姓胡名力奎,身高一米八二,黢黑的脸常是阴沉着,大眼圆
瞪显得有些蛮横。与他的外表相反,他心思细密,天生是侦探材料,一根绣花针掉
在康泰路上大老黑都能听见声音。但是,与他狐狸般的机警和多疑的内心又来个相
反,他的性格乖张暴戾,不断得罪周围人而自己又毫不觉察。他对工作过份热心,
常常干些份外的事情,以至年轻的派出所长不得不提醒他适可而止。
大老黑最恨他不了解的人,比如林鹤,那简直是个影子!多少年来大老黑就注
意他,至今还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靠什么生活。他曾盘问过林鹤几次,林鹤只说
自己做临时工,没有固定单位。有一阵康泰路接连发生盗窃案,大老黑怀疑是他干
的,认真监视了他一段时间。结果发现林鹤除了有时上邮票市场,甚至门也不出。
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什么也没有。这就更奇怪了,难道这个人是天外来客?掌握
别人秘密总是快乐的,相反长期注意一个人却对他一无所知,大老黑就分外恼火。
他觉得林鹤的存在,对他本身是个讽刺!
现在,是揭露这个鬼魂真相的时候了。101号底楼的魏胖子告诉大老黑,林鹤家
里住着一个不明身份的漂亮女人。这可是个突破口,大老黑觉得机会来了。他叫林
鹤报临时户口,这几天又故意放松一下,林鹤还没有到派出所来,他就有理由采取
行动了!大热天,他将民警制服穿戴整齐,顶着烈日来到康泰路101号。
大老黑按了半天门铃,没有反应。他猜测门铃坏了,便举起大手重重拍打木门。
开门的是魏大胖,这家伙倒卖钢材赔了钱,终日闲在家里没事做,看见大老黑喜笑
颜开,好像巴不得领些任务干干。
“大老黑,抓人吗?怎么穿戴得这样严肃啊?快进屋,房间里有空调,再吃块
西瓜……”
大胖很会搞关系,户籍警这类人物是得罪不起的。他知道大老黑对自己的外号
并不反感,亲亲热热地叫着显得近乎。大老黑想多了解些情况,就先跟大胖进了魏
家。
这幢房子底楼有三间屋,楼梯拐角处还有一间厨房,并且带着一个狭长的小花
园,整幢楼就数这套房子最好。客厅宽敞高大,一台两匹马力的三洋空调还嫌不够
风凉。大胖请他吃西瓜,他却从大理石面茶几上拿起一根三五牌香烟抽。
“谈谈情况吧,顶楼那个人还没来报临时户口,恐怕有些问题啊!”
“没错,前几天我上去一次,看见那女人了。嘿,真够靓的!我看是只鸡,见
到我慌里慌张,躲在卫生间半天不敢出来……一定是鸡婆!”大胖用斩钉截铁的语
气给邻居家女人定性。
大胖老婆一边让大老黑的香烟呛得咳嗽,一边积极地往上凑:“我也看见过一
次,他们两个正好出门,哪里相配呀?林鹤起码比小姑娘大二十岁!一看就是不正
当男女关系……”
大胖小眼睛射出嫉妒的亮光,一字一句地道:“他有钱!他发财了!他这些年
神气了,不声不响地神气起来……大老黑,你要好好查一查,关键是钱从哪里来的!”
大胖老婆竹杆似地又瘦又长。她有些神经质,说起话来又快又响。“有钱人现
在不得了,都讨小老婆,二楼四子也有小老婆。好人发不了财,像我们家国林,做
了几年生意,反而把我半辈子的积蓄赔进去了!他傻呼呼的,也不知道着急……”
大胖睁圆小眼睛嚷:“不着急?我都急疯了!”
大老黑心里也有一种压迫感,这世界提到金钱人人受刺激。但他不表露出来,
接着又点燃一根三五牌,慢悠悠地说:“根据我掌握的情况,林鹤好像在做邮票生
意,他常到邮票市场去……不过,邮票能赚钱吗?”
大胖连连摇头:“这个我有数,林鹤从小喜欢集邮,到邮票市场不过是买几张
邮票玩玩罢了。瞧,他还有钱玩邮票呢!”
正说着,门打开了,楼上三子气呼呼地走进来。他显然喝过酒了,两只眼睛微
微发红,张口喷出一股酒气。看见大老黑坐在沙发上,愈加激动起来:“好,老胡
同志正好在此地,我就不用去派出所了!你来评评理,我要装个煤气灶,四子说房
子会受破坏,不许我装。他讲话那种口气,好像房子铁定是他的!我呢?我有一半
权利,我就要在我的一半房子里装煤气灶!”
门外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探了探头,又缩回去。她是四子的老婆,兄弟两家一
吵架,都要到大胖这里来诉苦。闲人大胖表现得非常热心,其实他最喜欢欣赏别人
的痛苦,仿佛这样能安抚他不平衡的心灵。他猜测四子老婆看见大老黑在这儿,回
家叫四子去了。
不出大胖所料,四子在老婆陪同下进来了。他怕哥哥在户籍警面前占了上风去,
急忙赶来应战。这兄弟俩好似一对猢狲,又矮又瘦又黑,说话来一个劲儿眨眼睛。
弟弟显然阴刁一些,进门就冷笑,一边向大老黑敬烟,一边反击。
“你手续办过没有?私装煤气灶国家不允许,这点规矩你也不懂……大老黑你
说是不是?”
每逢遇到这种场面,大老黑俨然成了法官。他先不表态,尽量让当事人多说一
些;而当事人东拉西扯,总会抖落出不少秘密。他是老烟鬼,不失时机点燃第三根
香烟——四子递上的中华牌,作深思状:“这个问题嘛……”
三子急忙说:“手续正在办,煤气公司我有朋友,这几天就批下来了。
“好哇,你拿得出手续多装两个煤气灶也可以,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
位贸易公司的老板果然善于塑造自己形象,又很会把对手一脚踹进狼狈的境地。
“我说三哥,你这是何苦呢?人都说家丑不能外扬,你就把我们家那点丑事到处宣
传。又在说我要独吞房子是不是?你想借钱总得让人家愿意,一口一个独吞我会开
心吗?再说煤气灶,兄弟本是一家,合用蛮好,可是你那宝贝儿子今天偷块排骨,
明天捞条鲫鱼,我这当叔叔的教育侄子几句也不行,嫂嫂翻脸就骂人。你们说说,
这关系怎么搞得好?”
三子被弟弟揭了短处,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飞快地眨巴,好像打机枪一
样。幸亏他老婆及时赶到,身后还跟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这妇人天生凶悍,跨进
门来还没搞清东西南北,照着小叔子要害处就下毒手:“不要脸啊!有钱养小老婆
还想逼死亲哥哥,是不是?唐桂花,我都晓得你小老婆的名字,大家都掀出来好了,
大家都不要脸皮了……”
这回轮到四子干眨眼说不出话来了。兄弟两人就这么脸对脸地眨眼,多少仇恨
都表现在眼皮振动的速度上了。四子老婆本来一直面带笑容地看着三子挨整,显得
优雅嫡静;现在忽然满脸通红,眼泪止不住哗哗流淌。
“你,你太卑鄙了!”她哽咽地指责自己妯娌。
“卑鄙?”三子太太嘴角挂着嘲笑,狠狠伤这不幸的女人,“不是你自己告诉
我的吗?你一边哭一边要我帮你报仇,还发誓永远记住唐桂花这个名字……你瞧,
到底是夫妻,一吵架你就和四子站到一条战线上去了!”
大胖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身肥肉抖动不止。虽然他家满屋烟雾,骂
声震耳,倒底他还获得了很大的精神补偿。大老黑也被兄弟妯娌大战深深吸引过去,
一时竟忘记调查林鹤的事了。他点燃第四支香烟,全然不顾空调将屋里的空气搅得
一片青蓝。
客厅有一扇玻璃门通往小花园。这时,玻璃门打开了,大胖的父亲,一位老军
人,一边咳嗽一边冲进烟雾弥漫的客厅。他挥舞着拐杖,用浓重的胶东口音嚷道:
“这是干么?吵架上街吵,别在我家里!大胖,领他们滚蛋!”
好像散会了一样,一屋子人呼呼隆隆开门出去。两头通风,大老黑喷出的烟雾
也随风飘散。大老黑走到门口,觉得自己有失面子,便回过头来,想对大胖父亲说
明执行公务的神圣性质。但是他父亲吹胡子瞪眼,将一根拐杖横在胸前,仿佛提着
一柄大砍刀。大老黑见到这架式,只好急急地走了。
“真他妈的庸俗!”胶东口音追在后面骂道,“打起仗来这些就是逃兵!”
大胖和他的竹杆老婆尾随着三子、四子,上他们家继续战斗。他们邀大老黑进
去主持公道,大老黑却像刚刚吃了个苍蝇,皱着眉头拒绝了。
二楼往上楼梯特别狭窄,因为三子、四子一对猢狲兄弟,将楼梯拐弯处一片公
用空地全都围了进去,用木头特制一段云梯,悬空接到三楼去了。大老黑小心翼翼
地爬过这段危险的云梯,心里咒骂着,哪天一定要请房管所的人来看看。又一想这
所公房出售了,不知将来此类问题如何解决。
刚刚爬上三楼,大老黑就撞上了安在楼梯口的门。本来林鹤可以投诉二楼擅自
改动房屋结构的,他不愿卷入邻居纠纷,不声不响把属于他的领地也圈了起来。小
小一幢洋房,竟闹起了圈地运动。
大老黑的巨掌又在三楼的门板上拍打起来,拍得特别响。他憋着一肚子火气,
那老头竟敢骂他驴骂他逃兵,真是不可饶恕!大老黑恨不得把门劈裂了,看看那影
子在搞什么鬼。
“来了,来了……”林鹤在门内叫道。
大老黑又砸了两下,门开了。林鹤眼神有些慌张,问道:“干什么?”
“查户口!”大老黑大摇大摆走上楼梯。
林鹤跟在他后面,想作些解释:“报临时户口的事情……”
“为什么还不去?”大老黑严厉地问。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又急速地走进卫
生间,没有看见那个女人。“人呢?”
林鹤笑嘻嘻地望着他:“我不是人吗?”
“那个女的!”
“走了。”
“走了?”大老黑惊诧地瞪大眼睛。
这一下,他觉得自己被人耍了。他四下张望,房间只有十五、六个平方,桌、
床、沙发、书橱摆得满满当当,显然藏不住个人。他背着手,踱到卫生间,左看右
看没发现可疑之处。一阵羞愤涌上大老黑胸口,他好像举起拳头重重一击,却落了
个空。他在林鹤面前立定,愤怒的目光凝视着他白净的脸庞,似乎那里可以搜出一
个女人来。
林鹤本想告诉他过两天就去报临时户口,可是他感到大老黑明显的敌意,索性
不说话,静静地迎住对方带有威胁意味的目光。
大老黑下不了台,没想到这个影子般的人物十分倔犟。幸好那只小狗打破僵局,
它跑过来讨好地朝客人摇尾巴。大老黑“哼”了一声,弯腰抱起小狗,心想这下抓
住把柄了吧?
“胡同志,请你放下我的狗。”林鹤彬彬有礼地说。
“什么?难到你能养狗吗?城市居民不许随便养狗,有关规定你没学习过吗?”
大老黑咄咄逼人地教训他。
林鹤默默地拉开抽屉,拿出刚刚办好的养狗证,放在桌子上。
大老黑挨了当头一棒,放下小狗,捧起养狗证,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种证件是
很难办的,他也够级别?他也够档次?倒底是怎么回事?……大老黑一口气倒憋在
喉咙里,此情此景给他的羞辱真是永生难忘。他捧着养狗证的双手颤抖起来,一种
仇恨在心中凝聚。
“胡同志,我是尊重你的,没别的意思……”林鹤看他那副激动的模样,心一
软,想给他些安慰。
“好的,你行。好的,你真行!”大老黑毗着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他觉得
林鹤一口一个“胡同志”是嘲弄他。
这等人物最看重自己的权威,权威哪怕受到一点点损害,便是结下仇了。倘如
大人物踩他们一脚,他们还能忍受;要是他们眼中的小人物对其不恭,那比直接打
耳光更令他们仇恨!当下,大老黑把大胖爸爸骂他脏话,早晨上班时派出所长批评
他不注意工作方法,以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统统记在林鹤帐上。
“那么,我就走了。”大老黑说,“你一个人,也用不着查户口……”
他以专业眼光记下了房间里某些细节:床头柜上有一支口红,床底下有双女式
拖鞋,窗外竹杆上晾着一件粉红色女人睡裙……好的,大老黑会让他知道厉害的。
在楼梯口握手告别时,大老黑巨掌一使暗劲,林鹤痛得毗牙咧嘴。
这位民兵连长出身的警察,心满意足地幻想着,一步一级走下楼梯。
林鹤关好门,赶紧跑到卫生间,打开电表箱一按机关,墙壁上隐藏得很好的小
门弹了开来。他站在浴缸上喊:“雪子,雪子……”
雪子从黑洞里探出脑袋,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
“别害怕,螃蟹老张说很快就会拿到身份证。”
“里面挺舒服,我不出来了……”雪子又缩回黑洞去。
林鹤再怎么叫,黑洞里也没有回音。他呆呆地站在浴缸上,先是怜悯雪子,渐
渐地化为一种愤怒。这愤怒并没有升腾起熊熊烈焰,但是像一块烧红的石头,暗暗
地、持久地升温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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